話說濟公別了王錦衣,回轉寺中,連日無事。那一日在廚房下脫下衣袍,來捉蝨子,忽見一個少年居士手拿著一封書,走進來向火工問道:「我要來見濟書記,方才在方丈室中問知客說在廚下,不知那一位是?」火工道:「那位捉蝨子的就是。」那位居士聽了,遂走到面前施禮道:「小人乃講西堂之侄徐道成,雖已出家數年,卻未曾披剃;故師叔特致書,求老師父開一疏簿,求一人披剃,敢望師父慈悲!」濟公接書看了道:「你既要我開疏,空口說也無用,須要買酒請我方妥。」徐居士道:「要請師父,只好酒肆中去飲三杯。」濟公道:「只要有酒吃,就是酒肆中又何妨?」忙披上僧袍,逕出山門同到王家酒店坐下,原來徐居士身邊帶得錢少,盡數先交與店家,叫他取酒來吃,濟公吃到七八碗,正還要吃,早已沒了,沒奈何只得借店家筆硯,叫徐居士取出疏簿來,信手寫道:
本是一居士,忽要作比丘;
度牒既沒有,袈裟又不周;
我勸徐居士,只合罷休休。
徐居士見了,心上大不歡喜,便問道:「我特來求師父開疏,要求施主剃度做和尚,怎的老師父反寫個罷休休?」濟公道:「酒不夠,只合罷休,你若定要做和尚,只要請我吃個大醉,包管今日就有度牒。」徐居士無奈,只得脫下道袍來,當了兩貫錢,請濟公吃得酣然。濟公方提起筆續上二句道:
出門撞見王居士,一笑回來光了頭。
濟公題完,竟自去了。徐居士無可奈何拿了疏頭,取路向六條橋來,將到嶽墳,只因心下不爽快,身上又冷,只管沈吟,不曾抬頭,忽王太尉過,竟沖了他的轎子,早被衛士捉住。王太尉喝問道:「你是什麼人?這等大膽,敢沖本府的轎子!」徐居士跪下稟道:「小的叫做徐道成,久已願做和尚,因無度牒,故往淨慈寺求濟書記寫疏頭,募化施主披剃,不料他詐我的道袍當了,把酒吃醉了,疏頭又寫壞了,心下惱悶,不曾抬頭,故沖了相公的旌節,非敢大膽。」太尉道:「且取疏頭來我看。」徐居士忙在袂中取出呈上,王太尉看了大笑道:「你好造化,昨日太后娘娘發出一百道度牒,要披剃僧人,尚未舉動,你實在有緣遇著。」遂將徐居士帶到府中,取出一道與他,恰恰是第一名,徐居士拜謝而出,方知濟公之妙,正是:
說時只道狂,驗後方知妙;
所以日月光,只在空中照。
一日,濟公忽然想起開生藥店的張提點,久不相見。遂至長橋乘船,到錢塘門上岸,往竹竿巷張家店中而來,見張提點的妻子在外邊;遂上前施禮,叫聲:「孺人!張提點在家否?」原來這個婦人最惱和尚,看見濟公,便放下臉來道:「不在家!」濟公轉身往外就走。那張提點忽從自屋裏鑽將出來,呵呵的笑道:「我回來了!久不相會,可請坐,吃幾杯酒。」一面就走出外邊來邀他。濟公道:「酒須要吃的,我見你娘子實在有些怕她,吃不下。」張提點道:「既是這等,到市上去如何?」濟公道:「甚好!甚好!」二人就同走到升陽館酒店上坐定,酒保燙上酒來,濟公一上手,就吃了二十餘碗,吃得高興道:「你妻子怪我來同你吃酒,不知吃酒也有些好處。」我有個小詞兒,唱與你聽著:
日日貪杯似醉泥,未嘗一日不昏迷;細君發怒將言罵,道是人間好酒兒。莫要管,且休癡,人生能有幾多時?
杜康會唱蓮花落,劉伶好舞竹枝詞,總不如淵明賞菊醉東籬,今日人何在?留得好名兒。
張提點連聲歎道:「妙絕!妙絕!我偶然帶得四幅箋紙在此,趁你今日閑著,替我寫四幅,懸掛在家裏,待你百年之後,時常取出來看看,也是相好中一念。」濟公口裏不說,心裏想道:「這話分明是催我死!」也遂答道:「也好!也好!」張提點在袖中摸出箋紙,鋪在桌上,又向酒家借了筆硯,濟公順手寫出四幅字來:
(一)
幾度西湖獨上船,篙師識我不論錢;
一聲啼鳥破幽寂,正是山溝落照邊。
(二)
湖上春光曲又彎,湖邊畫棟接雕欄;
算來不用一錢貫,輸與山僧相往還。
(三)
隔岸桃花紅不勝,夾堤楊柳綠偏增;
兩行白鷺忽飛過,衝破平湖一點清。
(四)
五月西湖涼荻秋,新荷吐蕊暗香浮;
明年花落人何在,把酒問花花點頭。
濟公寫完道:「我今日沒興做詩,寫亦胡亂,只好拿去遮遮壁罷!」張提點道:「寫作俱佳,有勞大筆,可再吃幾杯活活心情。」濟公道:「我今日沒心情吃酒,倒不如到處走走,散散心罷!」二人相攜著,信步走到望仙橋下,那橋墩下有個開茶坊的陳乾娘,看見濟公走過,便叫聲:「濟師父那裏去,請裏面吃杯茶,歇歇腳吧!」濟公道:「好好好,正想吃茶!」遂同張提點進去坐下,陳乾娘忙沖了兩盞香茶送來,濟公吃完了叫道:「陳乾娘,難得你盡心,時常來擾你的茶,無以為報,我有一軸畫像,寄放在白馬廟前杜處士家,我寫個帖兒與你去討來,好好放著,後來自有用處。」陳乾娘謝了,叫人去討了來,拿起一看,卻是病奄奄的和尚,心中不喜,說道:「這個東西有甚用處?」便捲起來擱在旁邊。直到後來濟公歸空後,眾太尉要尋濟公的畫像,叫人到各處裱店尋問,都找不到。直到遇著杜處士,方知陳乾娘茶坊裏有一軸,石太尉將三千貫錢與他買了,這是後話。
且說濟公同張提點出了茶坊門,走不多遠撞見一擔海螄。張提點道:「我聞蛾蝶皆可作頌,不知這海螄兒能作頌否?」濟公乃信口作頌道:
此物生在東海西,又無鱗甲又無皮;
雖然不入紅羅帳,常與佳人親嘴兒。
張提點大笑道:「頌得妙!遊戲中大有禪意。」此時正是五月天氣,忽然一陣雨來,二人只得走入茶坊暫避。濟公見人拿了雨傘走過,因信口題道:
一竿翠竹,獨立支撐;幾幅油皮,四圍遮蓋。磨破時條條有眼,聯絡處節節有絲。雖云假合,不礙生成;莫道打開,有時放下。擔當雲雨,饒他甕瀉盆傾;別造晴幹,借此權為不漏。
須臾雨住,二人又走到長橋,聽得鼓鈸之聲,卻是賣面果兒的王媽媽,為王公做吉祥功德。張提點道:「怎這樣人家,也做功德齋僧?」濟公道,怎做不得?豈不知有詩道得好:
唐家街裏閑遊慣,媽媽家中請和尚;
三百襯錢五味食,羊毛出在羊身上。
張提點笑道:「花錢飲食事小,難道不要還他道場錢?」濟公道,又有一首為證:
媽媽好善結良緣,齋僧不論聖和凡;
雖說冥中施捨去,少時暗裏送來還。
張提點笑了一回,二人又往前走,走到清波門,忽見一家門首,曬了一缸醬,濟公看一看,叫了兩聲「阿呀!阿呀!」已走過了,想一想又縮轉來,解開褲子將屁股坐在醬缸沿上,就像上毛坑的一般,嗶歷嗶歷的就撒了半缸。那曬醬的人家,有個小僕人看見了,連聲叫苦,急急趕出門來,要扯住他算帳,濟公已走遠了。小僕人忙去通知主人,主人亂嚷道:「甚麼和尚,敢如此無禮!我趕上扯他回來要他賠!」旁邊一個鄰舍來勸道:「我認得這個和尚,就是淨慈寺裏的濟顛師,你就趕上他,也只好叫罵他兩句,打他兩下。他一個身子,有甚麼賠你?倒不如認倒楣,快快的倒掉罷!」那主人聽說是濟顛,歎了一口氣,叫小僕人進去,再叫兩個大漢來相幫,抬到溝裏去倒,自己掩著鼻子,在旁邊看。不道這醬才倒到一半,那醬缸裏活潑潑的鑽出兩條茶碗樣粗的火赤練蛇來,望著抬缸的頭上亂竄,二人突然看見,膽都嚇碎!叫了一聲:「阿呀!」放了手,將醬缸打得粉碎,那蛇就竄入溝裏去了,醬裏還有無數的小蛇,遊了一地,主人看見又驚又喜道:「原來濟顛師故作此態,是救一家性命的,若不虧他,吃了這醬,豈不是死呢!」連忙同著幾個人急急趕上去謝他,已不知往那條路上去了。
卻說那張提點一把拖了濟公,急急的走了一程,才說道:「你雖是遊戲,豈不壞了他一缸醬,倘被他們捉住,要你賠醬,何以處之?」濟公道:「你卻不知,這醬內有毒蛇在內,受了毒氣,若吃了定要傷人,我借此救他一家性命。」張提點半信半疑,一面說,一面走到了一個古董店門口,二人站定看看,忽屏門開處,裏面走出一個婦人來;三十上下年紀,生得好個模樣兒,正打點在門口來做甚麼?看見有人在外,就縮轉身走了進去,濟公猛抬頭一看,叫一聲阿呀!也不分內外,竟趕緊走進去,雙手將那婦人抱定,不知做什麼?且看下回分解。
卻說那濟公趕了進去,將那婦人抱定,把口向婦人的頸裏著實咬著,那婦人急得滿臉通紅,渾身汗下,高聲大叫道:「罷了!罷了!怎青天白日,和尚敢如此無禮!」裏邊爹娘僕人們聽見,都跑了出來,扯著濟公亂打亂罵。濟公任他打罵,只是抱著婦人的頸項咬,濟公因當不得爹娘僕人在光頭上打得凶,將手略鬆得一鬆,那婦人掙脫身子,跑進去了。濟公見那婦人進去,跌著腳道:「可惜!可惜!還有一股未斷。」濟公站在堂前不走,幸喜這店主人不在家,見婦人脫身進去,也就跟了進去,一個小僕人奈何不得,只得喊鄰舍來相幫,張提點乘空扯著濟公走,這時雖然走出幾個鄰舍來,認得是濟公,知他不是個歪和尚,落得做人情,也不來趕了。
張提點扯著濟公,走得遠了,才埋怨道:「你縱顛也要顛得有些影子,怎一個出家人,沒因沒由,抱著婦人的頸子去取笑?」濟公歎了一口氣道:「你不知道,這婦人頸項裏已現出縊死的麻索痕,我一時慈悲,要替他咬斷,只咬斷了兩股,苦被這些冤業不肯放,將我打開,救人不能救到底,好不懊惱。」張提點也還不信。過了兩日,再來打探,這婦人因與丈夫爭氣,果然自縊,麻繩已斷了兩股,惟一股不斷,竟縊死了,方歎濟公的法力,果是不差。
且說當日濟公同張提點又往前走,走得熱了,又走進一個酒店裏來,二人又吃。濟公略略吃了幾杯,即停杯作頌道:
朝也吃,暮也吃,吃得喉嚨滑似漆,吃得肚皮壁立直,吃得眼睛瞪做白,吃得鼻頭糟成赤。
有時純陽三鬥,有時淳於一石;有時鯨吞;有時龍吸,有時效籬下之陶,有時學甕旁之畢。
吃得快,有如月趕流星;吃得久,有似川流不息;吃得乾,有如東海飛塵;吃得滿,有如黃河水溢。其色美,珍珠琥珀;其味醇,瓊漿玉液。
問相知,麴糱最親;論朋友,糟邱莫逆。一上手,潤及五臟;未到口,涎流三尺。只思量他人請,解我之饞;並未曾我作主,還人之席。倒於街,臥於巷,似失僧規;醉了醒,醒了醉,全虧佛力。
貴王侯要我超度生靈,莫不篩出來,任我口腹貪饕;大和尚要我開題緣簿,莫不提壺來,任我杯盤狼藉。醺醺然,酣酣然,果然醉了一生;昏昏然,沈沈然,何嘗醒了半日?借此通笑罵之禪,賴此混瘋顛之跡。想一想菩提心,總是徒勞;算一算觀音力,於人何益?在世間只管胡纏,倒不如早些圓寂。雖說是死不如生,到底是動虛靜實。收拾起油嘴一張,放下了空拳兩隻。
花落鳥啼,若不自知機;酒闌客散,必遭人面叱。豔陽春色,漫說絕倫;蘭陵清膏,休誇無匹。縱美於打辣酥,即甜如波羅密。再若嘗時,何異於曹溪一滴?
濟公頌罷,笑一笑,即放下杯子立起身,張提點見他懶飲,也不苦勸,還了酒錢走出來,便道:「你既不喜吃酒,再同你到湖上看看山水罷!」二人攜手來到湖上,倚著堤柳,看那兩峰二湖之勝,濟公會悟於心,又作一頌道:
山如骨,水如眼,自逞美人顏色;花如笑,鳥如歌,時展才子風流。雖有情牽絆人,而水綠山青,依然自在。即無意斷送我,如鳥啼花落,去也難留。
閱歷過許多香車寶馬,消磨了無數公子王孫。畫舫笙歌,何異浮雲過眼;紅樓舞袖,無非是水上浮漚。他人久住,得趣已多;老僧暫來,興復不淺。你既丟開,我又何戀?立在此,只道身閑;看將去,早已眼倦。
咳!非老僧愛山水,竟忘山水,蓋為看於見,不如看於不見。
是時天氣甚熱,有一後生,挑了一擔辣酸菜湯來賣。濟公向張提點道:「這辣酸菜湯甚好吃,要你做個主人請客。」張提點道:
「這是小事,你但請吃,我付錢。」那後生盛了一碗來,濟公只兩三口便吃完,又叫盛來。張提點道:「此物性冷,怕壞肚腹,不宜多吃。」濟公道:「吃得爽快,管那肚皮做甚!」一碗一碗吃下,連吃了半桶。張提點付了錢,見日已落山,正待送濟公回寺,恰好沈萬法來尋濟顛,遂別了張提點,沿湖堤回寺,就一逕走入自己房中去睡。到了二更,只聽得肚裏碌碌的作響,因叫沈萬法道:「我肚裏有些作怪,可快些起來扶我到毛廁上去。」沈萬法慌忙起來,攙他下床,剛走出房門,濟公叫聲:「不好了!」早一陣一陣的瀉將出來。不期門外正有個園頭,在那裏打地鋪,不曾提防,被濟公瀉了一頭一臉。園頭著了急,亂嚷道:「就是瀉肚,也該忍著些,怎就劈頭劈臉的瀉來!」濟公自覺理短,只得賠個小心道:「阿哥休怪,是我一時急了,得罪!得罪!」園頭沒法,只得自去洗濯。誰想濟公這一日瀉個不停,才睡下,又爬了起來,甚覺疲倦,到天明,飲食俱不要吃,松長老得知,忙自進來看道:「濟公!你平日最健,為何今日一病,即疲憊如此?」濟公也不回言,但順口作頌道:
健健健,何足羨?只不過要在人前扯門面。吾聞水要流乾,山要崩陷。豈有血肉之軀支撐六十年而不變?棱棱的瘦骨幾根,癟癟的精皮一片。既不能坐高堂享美祿,使他安閒;又何苦忍饑寒奔道路,將他作賤?見真不真假不假,世法難看;且酸的酸,鹹的鹹,人情已厭。夢醒了,雖一刻也難留;看破了,縱百年亦有限!倒不如瞞著人,悄悄去,靜裏自尋歡;索強似活現,世哄哄的,動中討埋怨。急思歸去,非大限之相催;欲返本來,實自家之情願。
咦!大雪來,烈日去;冷與暖,弟子已知。瓶乾矣,甕竭矣,醉與醒,請老師勿勸。
松長老聽了,因歎羨道:「濟公來去如此分明,禪門又添一宗公案矣!不必強他,可扶他到安樂堂裏去靜養罷!」沈萬法聽見師父要辭世,相守著只是哭。濟公道:「你不用哭,我閑時賴你追隨,醉裏又得你照顧。今日病來,又要你收拾,你一味殷勤,並無懶惰,實是難為了你。且你拜我為師一場,要傳你法,我平日只知顛狂吃酒,又無法可傳;欲即將顛狂吃酒傳你,又恐你不善吃酒,惹是招非,反誤了終身,壞了佛門規矩。倒不如老老實實取張紙來,待我寫一字與你,問王太尉討張度牒來做個本分和尚,了你一生罷!」
沈萬法聽了,又哭道:「師父休為我費心,只願你病好了,再討度牒也不遲!」濟顛道:「我要休矣,不能久待,可快取紙筆來!」沈萬法見師父催促,只得走出來與眾僧商量。眾僧道:「師父既許你討度牒,他做了一世高僧,豈無存下的衣缽?雖沒有存在寺中,一定寄放在相知的人家。趁他清醒,要求他寫個執照,明日死後,好去取討。」沈萬法搖著頭道:「我師父平日來了便去,過而不留,如何有得?」監寺道:「你師父相處了十六廳朝官,二十四太尉,十八行財主,莫說有衣缽寄頓,就是沒有,也要化些衣缽與你,你若不好意思講,可多取一張紙來,待我替你出面向濟公訴說。」
沈萬法信言,取了兩張紙來,放在濟公面前,濟公取一張,寫了與王太尉求度牒的疏,見桌上還有一張便問道:「這一張是要寫什麼的?」沈萬法含著眼淚,不做聲。監寺在旁代說道:「沈萬法說他與你做了一場徒弟,當時初入門,未得什麼好處,指望師徒長久,慢慢的掙住,不幸師父今日又生起病來,他獨自一身,恐後來難過,欲求師父將平日寄放在人家的衣缽,寫個執照與他,叫他去討兩件來做個紀念也好,萬望師父慈悲。」濟公聽了微笑道:「他要衣缽,有有有,待我寫個執照與他去討。」監寺暗喜道:「此乃沈萬法造化也。」只見濟公提起筆來便寫道:
來時無罣礙,去時無罣礙;
若要我衣缽,兩個光卵袋。
濟公寫完,便擲筆不言。監寺好生無趣,沈萬法忙取二紙,到方丈中來與長老看,長老道:「你師父看得四大皆空,只寄情詩酒,有甚衣缽?你莫如拿此字到王太尉府中去,取了度牒來,也是你出身之本。」沈萬法道:「長老吩咐的是。」因急急去討了度牒來,回覆師父。濟公又叫他報知各朝官太尉,說我於本年五月十六日圓寂歸西,特請大檀越(施主)一送。沈萬法報了回來,濟公已睡了。次早忽又叫起無明發來,嚇得眾僧叫苦,想又是火發了,忙報知長老。長老同眾僧齊到安樂堂來看時,正是:
「來去既明靈不昧,皮毛脫卻換金身。」
畢竟不知真個又火發否?且看下回分解。
卻說長老同眾僧齊到安樂堂來看時,並無動靜。只見濟公盤膝而坐,對長老道:「弟子今日要歸去了,敢煩長老做主,喚個剃頭的,來與我剃淨,省我毛茸茸的不便見佛。沈萬法既有了度牒,亦求長老與他披剃了,也可完我一樁心事。」長老一一依從,須臾剃完。忽報說朝官太尉並相識朋友,次第來到。濟公忙叫沈萬法去燒湯沐浴,換了一身潔淨衣服。沈萬法因匆忙之際,不曾備得僧鞋,一時無措,長老道:「不必著急,我有一雙借與你師父穿去罷!」忙取出來付與沈萬法,替濟公換了。濟公見諸事已畢,坐在禪椅上,叫取文房四寶,寫下一首【辭世偈】言道:
六十年來狼籍,東壁打到西壁;
如今收拾歸去,依然水連天碧。
寫完放下筆,遂下目垂眉圓寂去了。沈萬法痛哭一場,眾官遂拈香禮拜,各訴說濟公平日感應神通,不勝感歎。
倏忽過了三日,眾僧拜請江心寺大同長老,來與濟公入龕。第四日松長老又啟建水陸道場,為他助修功德,選定八月十六日出喪。
到了那日,眾人起龕,鼓樂喧天,送喪虎跑山,眾和尚又請了宣石橋長老,與濟公下火,宣石橋長老手執火把道:
濟顛濟顛,瀟灑多年,犯規破戒,不肯認偏;喝佛罵祖,還道是謙。童子隊裏,逆行順化;散聖門前,掘地討天。
臨回首,坐脫立化,已棄將盡之局;辭世偈,出凡入聖,自辨無上之虔。還他本色草料,方能滅盡狼煙。
咦!火光三昧連天碧,狼籍家風四海傳。
宣石橋長老念畢,舉火燒著,火光中舍利如雨,須臾化畢。沈萬法將骨灰送入塔中,安放好了,然後回去。剛回到淨慈寺山門,只見有兩個行腳僧,迎著問道:「那一位是松少林長老?」長老忙出道:「二位師父何來,問貧僧有何見教?」二僧道:「小僧兩月前,在六和塔會見上剎的濟書記師父,有書一封,鞋一雙,托小僧寄與長老,因在路耽延,故今日才到。」遂在行囊內取出交與長老,長老一看大驚道:「這雙鞋子乃濟公臨終時老僧親手取出與他穿去,明明燒化,為何今日又將原物寄還?真不可思議矣!」且拆開書來,看內中有何話說?
愚徒道濟稽首,上書於少林大和尚法座下:
竊以水流雲散,容易別離;路遠山遙,急難會面。嗟世事之無常,痛人生之莫定,然大地尚全,寸心不隔。目今桂子香濃,黃花色勝,城中車馬平安,湖上風光無恙,我師忙裏擔當,閑中消受,無量無邊;常清常淨,拜致殷勤,伏惟保重。
道濟不慧,鑽開地孔,推倒鐵門。針孔眼裏,走得出來;芥菜子中,尋條去路。幸我佛慈悲,不嗔不怪;煩老天寬大,容逋容逃。故折了禪杖,不怕上高下低;破卻草鞋,管甚拖泥帶水。光著頭,風不吹,雨不灑,何須竹笠?赤了腳,寒不犯,暑不侵,要甚衣包?不募化,為無饑渴;懶莊嚴,因乏皮毛。
萬里尋聲救苦,當行則行;一時懶動雀巢,要住即住。塞旁門已非左道,由正路早到西天。一腳踢倒泰山,全無罣礙;雙手劈開金鎖,殊覺逍遙。
便寄尺紙之書,少達再生之好。雖成新夢,猶是故人。長嘯三聲,萬山黃葉落;回頭一望,千派碧泉流。尚有欲言,不能違反。乞傳與南北兩山,常叫花紅柳綠;為報東西諸寺,急須鼓打鐘敲。情長難盡,紙短不宣。
又頌付沈萬法道:
看不著,錯認竹籬為木杓,不料三更月正西,麒麟撼斷黃金索。幼年曾到雁門關,老天重睜醉眼看。記得面門當一箭,至今猶自骨皮寒。只因面目無人識,又在天臺走一番。
松長老看完,不勝歎羨道:「濟公生前遊戲,死後神通,如非自己顯靈,人誰能識?」因將書、靴二物,傳示眾人,那兩個行腳僧,方知濟公已死,驚得呆了。一時朝官太尉,以及相識朋友,曉得此事,無不稱奇,悔恨從前之失禮也。正是:
鐘不敲不鳴,鼓不打不響;
菩薩顯神通,人才知景仰。
又過了些時,錢塘縣一個走卒,來見長老道:「小人在台州府公幹,偶過天臺山,遇見上剎的濟師父,他原認得小人,有書一封,托小人,寄與長老,故小人特地送來. 我還有些事,耽擱不得,先回去了。」長老接了拆開細看,是兩首七言絕句:
(一)
片帆飛過浙江東,回首樓臺渺漠中;
傳與諸山詩酒客,休將有限恨無窮。
(二)
腳絆緊繫恨無窮,竹杖挑雲入亂峰;
欲識老僧行屐處,天臺南嶽舊家風。
長老看了又歎羨道:「濟公原從天臺來,還從天臺去,來去分明,真是羅漢轉世,故一靈不昧。」走卒聽了,方驚道:「小人只認是活的,原來死了。」吐舌而去。
又過了一、二十年,淨慈寺的山門傾倒,長老寫了緣簿,叫人四方去化,只化得些零星磚瓦,細碎木頭,不得成功,長老正在煩惱,忽有一范村客人,送了一排大木來,要找濟師父收管,長老不知緣故,因問道:「這木頭是那位善士發心捨的?」那客人道:「就是小客施捨的。」長老道:「不知貴客為甚發心捨這許多大木?」那客道:「這些大木,一向幹在山中,已經二、三十年不得出山,有一位濟師父來化緣,果蒙佛天保佑,一夜山水大發,一山的大木都沖了出來;故此小客不昧善緣特送此一排來,可請濟師父出來收明白了,好勾緣簿。」
長老聽了,忙叫人焚香點燭,拜謝濟公,然後留齋,對客人道:「濟公已作古成佛矣!」客人方知是顯聖,又驚又奇,齋罷而去,合寺僧人無不感佩敬仰。沈萬法一味實修,升至監寺,年九十三歲而終。自蓋好山門之後,濟公累累顯靈於朝官太尉之家,書難盡載,有詩為證:
黃金百煉費工夫,盡費功夫只當無;
若是此中留得種,任君世世去耕鋤。
評述:
一、走的倦,喝得厭,也該休息了。浪跡數十年,化個頭陀身,雲遊四海,萬物雖環繞我身,我卻不拘於萬物,我行我素,落得輕鬆,這就是「大修行」。
出家苦,有苦說不出,藏心悶葫蘆,怎得見真吾?不少出家人,患了這個毛病,他們既無這智慧解脫,又缺乏蓮舌法材,故只得困居寺剎,一生自了。目下有人看不慣我這份德性,罵我是獻僧家的醜,那知這個真面目,勝過口中念彌陀。
二、染滿了塵土,死前剃淨,好見祖宗自家古佛,以免三寸氣斷,才被抬屍沐浴,洗個硬骨頭做什麼?道在死前修,莫待死後再為骷髏做功課,問他他不懂?
三、暫向長老借雙僧鞋,過了天橋,這雙渡船再還您。生前肚裏雖裝了不少廢物,一切瀉盡,盡皆歸還,來時空無一物,去時懶得拖累,盡付一火炷。正是:
六十年來狼籍,東壁打倒西壁;
如今收拾歸去,依然水天連碧。
酒歸酒,氣歸氣,酒化水去,氣不再呼吸。
肉歸肉,色歸色,肉熟火灰,色身終粉碎。
四、死去換個身,誰道我不會再來?寄還了長老一雙鞋,一封慰問書,正是:
借物依歸還,絲毫不相欠;
因果分兩斷,世人仔細參。
五、我走了,濟公「虛名」卻留人間,雖是個瘋和尚,有人為我做經傳,若說比不上釋迦,也勝過一些大德,堪慰堪慰。
六、如今末法之世,「真濟公」太少,遍處皆是「假濟公」、「真濟私」,不少假藉佛名,恿騙愚夫愚婦,自個兒討飯吃,未曾一粒入佛口?真是氣不過我也,故我這沈寂的羅漢顛僧,不忍道德又墮落,宗風無聞,故將沈藏已久的這一壺濟公「醉菩提」打開,將之轉化為無上寶瓶「清淨甘露」,在濟公活佛遊戲三昧傳奇末加上評述,又是對世上「迷徒」的當頭棒喝,也為禪家塗鴉一筆。
善哉!讚我者,知音;罵我者,道友!但千萬不要因為「我」,而忘記自己的「修行」!正是:
誰說濟公假,最怕濟私真;
幻化如水月,當下佛道成。
公案習題:來此做什麼?何時去?
* 濟公活佛傳奇〔完〕 *