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回 靜中動羅漢投胎 來處去高僧辭世
詩曰:
愛網無關愛不纏,金田有種種金丹,
禪心要在塵中淨,功行終須世上全。
煩惱脫於煩惱際,死生超出死生間,
不能火裏生枝葉,安得花開火裏蓮。
這八句詩,是說那釋教門中的羅漢,雖然上登極樂,無滅無生,但不在人世翻筋斗,弄把戲,則佛法何以闡明?神通難以顯示,那能點醒這塵世一般的愚庸?如今且說一位羅漢,因一念慈悲,在那西湖上留下五十年聖跡,後來萬代瞻仰,莫不稱奇道異,你道是誰?
話說大宋高宗南遷建都在浙江臨安府(即今杭州),這浙中有一座天臺山最為靈秀,乃是個活佛住的處所。這高宗建都在旁,遂改為台州府。這府中有座國清寺,寺中的長老法名一本,道號性空,僧臘已是六十八歲,也是累劫中修來的一尊羅漢,他往往默示禪機,絕不輕易露出本相。
這年,正值殘冬,北風凜洌,彤雲密布,雨雪飛揚。晚齋後,長老在方丈室中禪椅上,端然獨坐。眾弟子群侍兩旁,佛前香煙靄靄,玻璃燈影幢幢。師弟們相對多時,有一弟子會悟於心,跪在長老面前道:「弟子蒙師慈悲點示靜理,今弟子細細參悟,已知靜中滋味,有如此之美矣。」長老微笑道:「你雖會得靜中滋味固妙。然有靜必有動,亦不可因靜中有滋味,而遂謂動中全無滋味也。」弟子驚訝道:「蒙師慈悲點示靜理,今復雲動,豈動中又別有滋味耶?」長老道:「動中若無滋味,則處靜者不思動矣。」正說著,只聽得豁喇喇一聲響亮,猶如霹靂,眾弟子盡吃一驚。長老道:「你等不必吃驚,此正所謂靜中之動也。可細細看來,聲從何起?」
眾弟子領了法旨,遂一同移燈出了方丈室,行至法堂轉上大殿,並無聲影,再走入羅漢堂去,只見一尊紫磨金色的羅漢,連一張彩畫的木椅,都跌倒在地,眾僧才明白,原來聲出於此,遂回方丈室報知長老。長老也不做聲,閉目垂眉竟入殿去了。去不多時,忽回來說道:「適來一聲震動,跌倒在地上者,乃紫腳羅漢靜極而動,已投胎人世矣!幸去不遠,異日爾等自有知者。待彌月時,老僧當親往一看,並與之訣別也。」眾僧聽了,俱各驚異不提。正是:
已知來定來,早辨去時去;
來去兩分明,方是菩提路。
話說台州府天臺縣,有一位宰官,姓李名茂春,又名贊善,為人純謹厚重,不貪榮利,做了幾年官,就棄職歸隱於家。夫人王氏,十分好善,但是年過三十並無子嗣,贊善又篤於夫妻之好,不肯娶妾,夫妻兩個日夜求佛賜子。忽一夜,王夫人夢見一尊羅漢,將一朵五色蓮花相贈,夫人接來,一口吞下,自此之後,遂身懷六甲。到了十月滿足,一更時分,生下一男,面如滿月,眉目清奇。臨生之時,紅光滿室,瑞氣盈門,贊善夫妻兩人歡喜異常,贊善忙燒香點燭,拜謝天地,一時親友盡來稱賀。
到了滿月,正在開筵宴客,忽門公來報:「國清寺性空長老,在外求見贊善。」贊善暗想:這性空和尚,乃當世高僧,等閒不輕出寺,為何今日到此?連忙接入堂中,施禮相見。便道:「下官塵俗中,蒙老師法駕光臨,必有事故。」長老道:「並無別事,聞得公子彌月,特來祝賀。但此子與老衲有些來處因緣,欲求一見,與他說個明白。」贊善滿心歡喜,忙進內與夫人說知,叫丫環抱著,自己跟出來送與長老觀看。長老雙手接在懷中,將手摸著他的頭道:「你好快腳,怎冷了,不怕這等大雪,竟走了來。但聖凡相隔天淵,來便來了,切不可走差了路頭。」那孩子就像知道的一般,微微而笑。長老又拍他兩拍,高聲讚道:
「莫要笑!莫要笑!你的事兒我知道。見我靜修沒痛癢,你要動中活虎跳。跳便跳,不可迷了靜中竅。色會燒身,氣會改道,錢財只合幫修造。若憂凍死須菩提,滾熱黃湯真實妙。你來我去兩分明,慎勿大家胡廝靠。
長老讚罷,遂將孩子抱還丫環叫她抱了進去。又問贊善道:「公子曾命名否?」贊善道:「連日因慶賀煩冗,尚未得佳名。」長老道:「既未有名,老僧不揣冒昧,妄定一名,叫做修元,顧名思義叫他恒修本命元辰,不知大人以為如何?」贊善大喜道:「元為四德之首,修乃一身之本,謹領大師台教,感謝不盡。」長老遂起身作別。贊善道:「蒙老師遠臨,本當素齋,少申款敬。奈今設席宴賓,庖人烹宰,廚灶不潔,以致怠慢,容他日親詣寶剎叩謝。」長老道:「說謝是不敢當,但老僧不日即將西歸,大人如不見棄,屈至小庵一送,叨寵實多。」贊善道:「吾師僧臘尚未過高,正宜安享清福,為何忽發此言?」長老道:「有來有去,乃循環之理,老僧豈敢有違。」遂別了贊善,回至寺中靜坐。
過了數日,時值上元,長老方出法堂升座。命侍者撞鐘擂鼓,聚集眾人,次第頂禮畢,兩班排立。長老道:「老朽不日西歸,有幾句辭世偈言,念與大眾聽著:
正月半,放花燈,大眾年年樂太平,老僧隨眾已見慣,歸去來兮話一聲。
既歸去,復何疑,自家心事自家知,若使旁人知得此,定被旁人說是非。
故不說,癡成呆,生死之間難用乖,山僧二九西歸去,特報諸山次第來。
生死來,休驚怖,今古人人有此路,黃泉白骨久已非,唯有青山還似故。
水有聲,山有色,閻羅老子無情客,奉勸大眾早修行,先後同登極樂國。
長老念罷,大眾聽得西歸之語,盡皆惶惶,一齊跪下懇求道:「弟子們根器頑鈍,正賴師慈,指示法教,幸再留數十載,以明慧燈之不滅!」長老道:「慧燈如何得滅?因被靈光,致老僧隱焰。死生定數,豈可稽留?可抄錄法語,速報諸山,令十八日早來送我。」吩咐畢,遂下法堂,眾僧只得一面置龕,一面傳報。
到了十八日,諸山人等,盡來觀送;李贊善與眾官員亦陸續來到。性空長老沐浴更衣,到安樂堂禪椅上坐下,諸山和尚,並一寺人等,俱簇擁侍立。長老呼其親信五個弟子至前,將衣缽之類盡行付與,吩咐道:「凡體雖空,靈光不隔,機緣若到,自有感通。你五人謹守法戒,毋得放縱!」五弟子不勝悲慟,叩領法旨。長老又略定片時,忽開口道:「時已至矣!快焚香點燭,禮佛念經。」眾僧依言,不一時,禮誦完畢。長老令取紙筆,大書一偈道:「耳順年踰又九,事事性空無醜;今朝撒手西歸,極樂國中閑走。」
長老寫畢,即閉目垂眉,即時圓寂。眾各舉哀,請法身入龕畢,各自散去。
到了二月初九日,已是三七,又請大眾舉殯。這一日,天朗氣清,遠近畢至,大眾舉龕而行,只見幢幡前引,經聲隨後。直至焚化亭,方停下龕子,在松林深處,五弟子請寒石岩長老下火,長老手執火把道:大眾聽著!
火光焰焰號無明,若坐龕中驚不驚?回首自知非是錯,了然何必問他人。
恭惟圓寂紫霞堂下,性空大和尚,本公覺靈,原是南昌儒裔,皈依東土禪宗,脫離凡塵,俗性皆空,真是佛家之種。無喜無嗔,和氣有方,從容名山獨占,樂在其中,六十九年一夢。
咦!不隨流水入天臺,趁此火光歸淨土。
寒石岩長老念罷,遂起火燒著龕子,一剎時烈焰騰空,一刻燒畢,忽見火光叢中現出一位和尚,隨火光而起,下視眾人道:「多謝了汝等。」又叫贊善道:「李大人!汝子修元,乃佛家根器,非宰官骨相,但可為僧,不宜出仕,切勿差了,使他錯了路頭。倘若出家,可投印別峰,或遠瞎堂為師,須牢牢記取,不可忘懷。」贊善合掌向性空道:「蒙老佛慈悲指示,敢不遵命。」再欲問時,那和尚法相,已漸漸地向青雲內去了。那贊善因聽了長老在雲衢囑咐的話,遂緊記在心,不敢暫忘。後來修元果然在靈隱寺出了家,做出許多奇事。正是「動靜玄機凝妙道,來去蹤跡顯神通。」畢竟後來如何?且聽下回分解。
話說李贊善曉得兒子修元,有些根器,遂加意撫養。到了八歲,請了個老師,同妻舅王安世的兒子王全,兩個同在家中讀書。那修元讀得高興,便聲也不住,從早晨直讀到晚;有時懶讀便口也不開,終日只得默坐瞪著眼睛只管想,想得快活,仰面向天哈哈大笑。有人問他,卻是遮遮掩掩的不說。到了十二歲,無書不讀,文理精通,吟詩作賦,無般不會矣。
這一日,時值清明,老師應例該休假回家。贊善設席款待,又備了一些禮物,命修元與表兄王全,帶了從人,送老師回家。二人送了老師到家後,轉身回來,打從一個寺前經過,修元問從人道:「這是何寺?」從人回道:「這是台州府有名的祗園寺。」王全聽了便道:「祗園寺原來就在此處,聞名已久,今日無心遇著,我與賢弟何不進去一遊?」修元道:「表兄所言正合我意。」
二人遂攜手而入,先到大殿上瞻仰了佛像,隨即遍繞回廊觀玩景致,信步走到方丈室來。早有兩個老僧攔住道:「有官長在內,二位客人若是閑遊,別處走走罷!」修元道:「方丈室乃僧家客坐,人人可到,就算有長官在內,我二人進去相見又有何妨?」遂昂昂然地走將進去,只見左邊坐著一位官長,右邊坐著本寺的道清長老,兩邊排列著幾十個行童,各執紙筆在那裏想。
修元走近前把手一拱道:「請問大人與長老,這許多行童,各執紙筆在此何為?」那官長未及開言,這長老先看見他兩個衣貌楚楚,知道是貴家子弟,不敢怠慢,遂立起身來答應道:「此位大人因有事下海舟,至黑水洋;驀然波浪狂起,幾至覆沒,因許了一個度僧之願,方得平安還家。今感謝佛天,捨財一千貫,請了一道度牒,要披剃一僧,故集諸行童在此檢選。因諸行童各有所取,一時檢選不定,便做了一首詞兒,寓意要眾行童續起兩句,以包括之,若包括得有些意思,便剃他為僧,故眾行童各執紙筆,在此用心。」
修元道:「原來如此,乞賜此位大人的原詞一觀,未識可否?」那位官長見修元語言不凡,遂叫左右將原詞付與修元道:「小客要看,莫非能續否?」修元接來一看,卻是一首【滿江紅】詞兒:
世事徒勞,常想到,山中蔔築,共嘯嗷。明月清風,蒼松翠竹,靜坐洗開名利眼,困眠常飽詩書腹。任粗衣淡飯度平生,無拘束!奈世事,如棋局;恨人情同車軸。身到處,俱是雨翻雲覆,欲向人間求自在,不知何處無榮辱?穿鐵鞋踏遍了紅塵,徒碌碌。
修元看畢,微微一笑,遂在案上提筆,續頭二句道:
「淨眼看來三界,總是一椽茅屋。」
那官人與道清長老看了修元續題之語,大有機鋒,不勝驚駭,遂讓二人坐下,命行童奉茶。長老道:「請問二位客人尊姓大名?」修元指著王全答道:「此即吾家表兄,乃王安世之子王全也,小生乃李贊善之子,賤字修元便是。」長老聽了又驚又喜道:「原來就是李公子,難怪下筆如此靈警,真是帶來的宿慧。」那官長見長老說話有因,問其緣故?長老道:「大人不知,十餘年前國清寺性空長老歸天之日,曾諄諄對李贊善道:「小公子是聖人轉世,根器不凡,只可出家,不宜出仕。」據李公子所續之語看來,那性空之言,豈非是真。」那官長聽了大喜道:「若能剃度得此位小客人為僧,則勝於諸行童多矣。」修元聽得二人商量要剃度他,遂辭謝道:「剃度固是善果,但家父只生小生一人,豈有出家之理!」長老道:「貧僧揣情度理,以為相宜,然事體重大,自當往貴宅見令尊大人禮請,今日豈敢造次。但難得二位公子到此,欲屈在敝寺暫宿一宵,未知意思何如?」修元道:「小生二人有父母在堂,從不敢浪遊,今因送業師之便,偶過貴剎偷閒半晌,焉敢稽留。」遂起身辭出,長老只得送出山門外,珍重而別。
那兄弟兩人回家,贊善因問道:「汝二人為何歸來如此晚?」修元道:「為因老師留下吃飯,又路過祗園寺,進去一遊,因此耽擱了多時。」贊善道:「入寺不過遊玩,有何事耽擱?」修元遂將官人有願,要剃度一僧,及眾行童爭功續句之事,細細說了一遍。「那長老道是孩兒續的句字拔萃,要孩兒出家,被孩兒唐突了兩句,彼尚未死心,只怕明日還要來懇求父母。」贊善聽了,沈吟半晌。修元不知其意,便道:「他明日來時,不必懇辭,孩兒自有答應。」贊善道:「那道清長老乃當今尊宿,汝不可輕視了他,出言唐突。」修元道:「孩兒怎好唐突他,只恐他道力不深,自取唐突耳。」父子二人商量停當。
但到了次日,才吃了早膳,早有門公來報道:「祗園寺道清長老在外求見老爺。」贊善知道他的來意,忙出堂相見畢,坐定了,贊善便問道:「老師法駕光臨,不知有何事故?」長老道:「貧僧無故也不敢輕造貴府,只為佛門中有一段大事因緣,忽然到了,特來報知,要大人成就。」贊善道:「是何因緣?敢求見教。」長老道:「昨有一位貴客,發願剃度一僧,以造功德,一時不得其人,因做了一首詞兒,叫眾行童續題二語,總括其意,以觀智慧;不過眾行童並無一人能續題二語,適值令公子入寺閑遊,看見了,信筆偶題二語,恰合機鋒;貧僧問知是令公子,方思起昔日性空禪師雲衢囑咐大人之言;實是菩提有種,特來報知大人,此乃佛門中因緣大事,萬萬不可錯過。須及早將令公子披剃為僧,方可完了一樁公案。」贊善道:「性空禪師昔日所囑之言,焉敢有負,即今日上人成全盛意,感佩不勝。但恨下官獨此一子,若令其出家,則宗嗣無繼,所以難於奉命。」長老道:「語云:「一子出家,九族升天」,九族既已升天,又何必留皮遺骨在於塵世。」
贊善尚未回答,修元忽從屏後走了出來,向道清施禮道:「感蒙老師指示前因,恐其墮落,苦勸學生出家,誠乃佛菩薩度世心腸,但學生竊自揣度,尚有三事未曾了當,有負老師一番來意。」長老道:「公子差了,出家最忌牽纏,進道必須猛勇,不知公子尚有那三件未曾了當?」
修元道:「竊思古今無鈍頑之高僧,學生年未及冠,讀書未多,焉敢妄參上乘之精微,此其一也。天下豈有不孝之佛菩薩,學生父母在堂,上無兄以勸養,下無弟以代養,焉敢削髮披緇,棄父母而逃禪,此其二也。其三尤為要緊,因燈燈相續,必有真傳,學生見眼前叢林雖則眾多,然上無摩頂之高僧,次少傳心之尊宿,其下即導引指迷之善知識尚不可得見,學生安敢失身於盲瞎者乎?」長老聽了哈哈大笑道:「若說別事,貧僧或者不知,若說此三事,則公子俱巳當矣,又何須過慮?公子慮年幼無知,無論前因宿慧,應是不凡,即昨日所續二語,已露一斑,豈是鈍頑之輩!若說出家失孝,古人出身事君,且忠孝不能兩全,何況出家成佛作祖後,父母生死俱享九天之大樂,豈在晨昏定省之小孝?至於從師得能如五祖六祖之傳固好,倘六祖之後無傳,不幾慧燈絕滅乎?貧僧為衲已久,事佛多年,禪機頗諳一二,豈不能為汝之師而慮無傳耶?」
修元微笑道:「人之患在好為人師,老師既諳禪機,學生倒有一言動問,老師此身住世幾何年矣?」此時長老見修元出言輕薄,微有怒色,答道:「老僧住在世上已六十二年矣。」修元道:「身既住在此世六十二年,而身內這一點靈光,卻在何處?」長老突然被問,不曾打點,一時間答應不出來,默默半晌無語。修元道:「只此一語,尚未醒悟,焉能為我師乎?」將衣袖一拂,竟走了進去。長老不勝慚愧,急得置身無地,贊善再三周旋,只得上前陪罪道:「小兒年幼,狂妄唐突,望老師恕罪。」長老因乏趣無顏久坐,自辭還寺。
回去之後,一病三日不能起床,眾弟子俱惶惶無策,早有觀音寺內的道淨長老,聞知前來探問。道清命行童邀入相見,道淨問道:「聞知師兄清體欠安,不知是寒是熱,因何而起?故特來拜候!」道清愁著眉頭道:「不是受寒,也非傷熱,並不是無因而起。」道淨道:「究竟為著何事而起,何不與我說個明白?好請醫生來下藥。」只見道清長老,對道淨長老說出幾句話來,道:「高才出世,驚倒了高僧古佛;機緣觸動,方識得宿定靈根。」畢竟道清長老害的是何症候,且聽下回分解。
話說道清長老被修元禪機難倒,抱著慚愧回來,臥床不起。道淨長老認為生病,特來探問其緣故。道清長老隱瞞不過,遂將要披剃修元之事,被他突然問我靈光何處?我一時對答不來,羞慚回來,所以不好見人之事相告。道淨道:「此不過口頭禪耳,何足為奇?待我去見他,也難他一難,看是如何?」道清道:「此子不獨才學過人,實是再世宿慧,賢弟卻不可輕視了他。」
正說未了,忽報李贊善同公子在外求見長老,長老只得勉強同道淨出來,迎接進去,相見禮畢,一面獻茶。贊善道:「前日小兒狂妄,上犯尊師,多有得罪,故下官今日特來賠罪,望老師釋怒為愛!」道清道:「此乃貧僧道力淺薄,自取其愧,與公子何罪?」道淨目視修元,接著問道:「此位莫非就是問靈光之李公子麼?」修元道:「學生正是。」道淨笑道:「問易答難,貧僧亦有一語相問,未識公子能答否?」修元道:「理明性慧,則問答同科,安有難易,老師既有妙語,不妨見教。」道淨道:「欲問公子尊字?」修元道:「賤字修元。」道淨道:
字型大小修元,只恐元辰修未易。
修元聽了便道:「欲請問老師法諱?」道淨道:「貧僧道淨。」修元應聲道:
名為道淨,未歸淨土道難成。
道淨見修元出言敏捷,機鋒警策,不禁肅然起敬道:「原來公子果是不凡,我二人實不能為他師,須另求尊宿,切不可誤了因緣。」贊善道:「當日性空禪師歸西之時,曾吩咐若要為僧,須投印別峰、遠瞎堂二人為弟子,但一時亦不能知道二僧在於何處?」道淨道:「佛師既有此言,必有此人,留心訪問可也。」大家說得投機,道清又設齋款待,珍重而別。
那修元回家,每日在書館中只以吟詠為事,雖然拒絕了道清長老,然出家一個種子,未免放在心頭,把功名之事,全不關心。時光易過,倏忽已是十八歲,父母正待與他議婚,不料王夫人忽染一病,臥床不起,再三服藥,全無效驗,不幾日竟奄然而逝。修元盡心祭葬成禮,不幸母服才終,父親相繼而亡。修元不勝哀痛,又服喪三年,以盡其孝。自此之後無罣無礙,得以自由。母舅王安世屢次與他議婚,他俱決辭推卻。
閑來無事,只在天臺諸寺中訪問印別峰和遠瞎堂兩位長老的資訊。訪了年餘,方有人傳說:「印別峰和尚在臨安經山寺做住持;遠瞎堂長老曾在蘇州虎丘山做住持,今又聞知被靈隱寺請去了。」修元訪得明白,便稟知母舅,要離家出去尋訪。王安世道:「據理看來,出家實非美事,但看你歷來動靜,似與佛門有些因緣。但汝尚有許多產業,並無兄弟,卻叫誰人管理?」修元道:「外甥此行,身且不許,何況產業?總托表兄料理可也。」遂擇定了二月十二日吉時起身。王安世無奈,只得與他整治了許多衣服食物,同小兒王全相送了修元一程。修元攜了兩個從人,帶了些寶鈔,拜別王安世與王全兩個親戚,飄然出行,離了天臺竟往錢塘而走。
不數日,過了錢塘江,登岸入城,到了新宮橋下一個客店裏歇下了。次日吃了早飯,帶了從人往各處玩。但見人煙湊集,果然好個勝地,但是這些風光景物毫未洽心。遊至晚上回來,問著客店主人道:「聞有一靈隱寺,卻在何處?」主人道:「這靈隱寺正在西山飛來峰對面,乃是有名的古寺。」修元道:「同是佛寺,為何這靈隱寺出名?」主人道:「相公有所不知,只因唐朝有個名士,叫做宋之問,曾題靈隱寺一首詩,內有「桂子月中落,天香雲外飄」之句。這詩出了名,故連寺都成了古跡。」修元道:「要到此寺,從何路而往?」主人道:「出了錢塘門便是西湖,過了保叔塔,沿著北山向西去便是岳墳,由岳墳再向南走,便是靈隱寺了。這靈隱寺前有石佛洞、冷泉亭、呼猿洞,山明水秀,佳景無窮,相公明日去遊方知其妙。」修元道:「賢主人所說乃是山水,但可知寺中有甚高僧麼?」主人道:「寺中雖有三五百眾和尚,卻是不聽得有甚高僧。上年住持死了,近日在姑蘇虎丘山請了一位長老來,叫做遠瞎堂,聞得這個和尚能知過去未來之事,只怕算得是個高僧吧!」修元問得明白,暗暗歡喜,當夜無話。
到了次日早起來,仍是秀士打扮,帶了從人,竟出錢塘門來。此時正是三月天氣,風和日暖,看那湖上的山光水色,果然景致不凡。修元對從人道:「久聞人傳說西湖上許多景致,吾今日方才知道。」就在西湖北岸上走入昭慶寺來,看見大殿上供奉著一尊千手千眼觀世音。心中有感,口占一頌道:
一手動時千手動,一眼觀時千眼觀;
既是名為觀自在,何須拈弄許多般。
又向著北山而行,到了大佛寺前,入寺一看,見一尊大佛,只得半截身子。又作一頌道:
背倚寒岩,面如滿月;盡天地人,只得半截。
頌畢,又往西行走到了嶽墳。又題一首道:
風波亭一夕,千古岳王墳;前人豈戀此,要使後人聞?
又見了生鐵鑄成秦檜、王氏,跪在墳前,任人鞭打。又題一首道:
誅惡恨不盡,生鐵鑄奸臣;痛打亦不痛,人情借此伸!
題畢,又向南而行。不多時,早到飛來峰下,冷泉亭上,見亭上風景清幽,動人逸興,便坐了半響。
未及入寺,正流覽間,忽見許多和尚,隨著一位長老,從從容容的入寺去。修元忙上前向著一個落後的僧人施禮道:「請問上人,适才進去的這位長老是何法號?」那僧人回禮答道:「此是本寺新住持遠瞎堂長老,相公問他有何事故?」修元道:「學生久仰長老大名,欲求一見,不知上人能代為引進否?」那僧人道:「這位長老,心空眼闊,於人無所不容,相公果真要見,便可同行。」修元大喜,就隨了僧人,步入殿內,到了方丈室。那僧人先進去說了,早有侍者將修元邀請進去。修元見了長老,便倒身下拜。長老問道:「秀才姓甚名誰,來此何干?」修元道:「弟子自天臺山不遠千里而來,姓李名修元,不幸父母雙亡,不願入仕,一意出家。久欲從師,不知飛錫何方,故久淹塵俗。近聞我師住持此山,是以洗心滌慮,特來投拜,望我師鑒此微誠,慨垂青眼。」長老道:「秀才不知「出家」二字,豈可輕談?豈不聞古云「出家容易坐禪難」,不可不思前慮後也。」修元道:「一心無二,則有何難易?」長老道:「你既是從天臺山而來,那天臺山中三百餘寺,何處不可為僧,反捨近而求遠?」修元道:「弟子蒙國清寺性空佛師西歸之時,現身雲衢,諄諄囑咐先人,當令修元訪求老師為弟子,故弟子念玆在玆,特來遠投法座下,蓋遵性空佛師之遺言也。」長老道:「既是如此,汝且暫退。」命侍者焚香點燭,危坐禪床,入定而去了。
半晌出定說道:「善哉!善哉!此種因緣,卻在於斯。」此時長老雖叫修元暫退,他卻未曾退去,尚立在旁邊。長老開目看見問道:「汝身後侍立者何人?」修元道:「是弟子家中帶來的僕從。」長老道:「你既要出家,僕從卻不能代你為僧,可急急遣歸。」修元領命,遂吩咐從人,將帶來寶鈔取出納付長老常住,以為設齋請度牒之用。餘的付與從者作歸家路費,從人道:「公子在家,口食精肥,身穿綾錦,童僕林立。今日到此,只我二人盤纏有限,已自冷落淡薄,今若將我二人遣歸去,公子獨自一人,身無半文,怎生過得?還望公子留我二人在此服侍。」修元道:「這個使不得,從來為僧俱是孤雲野鶴,豈容有伴。你二人只合速回,報知母舅,說我已在杭州靈隱寺為僧,佛天廣大,料能容我,不必掛念。」二仆再三苦勸,修元只是不聽。二人無可奈何,只得泣別回去不提。
卻說遠瞎堂長老入定之後,知道修元是羅漢投胎,到世間來遊戲。故不推辭,叫人替他請了一道度牒來,擇個吉日修備齋供,點起香花燈燭,鳴鐘擊鼓,聚集大眾。在法堂命修元長跪於法座之下,問道:「汝要出家,果是善緣,但出家容易還俗難,汝知之乎?」修元道:「弟子出家乃性之所安,心之所悅,並非勉強,豈有還俗之理?求我師慈悲披剃。」長老道:「既是如此,可將他鬢髮分開,縮成五個髻兒。」指說道:「這五髻前是天堂,後是地獄,左為父,右為母,中為本命元辰,今日與你一齊剃去,你須理會。」修元道:「蒙師慈悲指示,弟子已理會得了。」長老聽了,方才把金刀細細與他披剃。剃畢,又手摩其頂,為他授記道:
佛法雖空,不無實地;一滴為功,片言是利;
但得真修,何妨遊戲?法門之重,善根智慧;
僧家之戒,酒色財氣。多事固愚,無為亦廢;
莫廢莫愚,賜名道濟。
長老披剃畢,又吩咐道濟道:「你從今以後,是佛門弟子了,須守佛門規矩。」道濟道:「不知從何守起?」長老道:「且去坐禪。」道濟道:「弟子聞佛法無邊,豈如斯而已乎?」長老道:「如斯不已,方不如斯!」(註:不僅是這樣而已,但望你能先懂這樣。)遂命監寺送道濟到雲堂內來,道濟不敢再言,只得隨了監寺到雲堂內。而修元此番出家,卻令:「三千法界,翻為酒肉之場。道濟何難?受盡懊惱之氣。」畢竟不知道濟坐禪如何?且聽下回分解。
卻說道濟隨著監寺到雲堂中來,只見滿堂上下左右,俱鋪列著禪床,多有人坐在裏面。監寺指著一個空處,道:「道濟!此處無人,你可坐罷!」道濟就要爬上禪床去,卻又不知該橫該豎,因向監寺道:「我初入法門,尚不知怎麼樣坐的,乞師兄教我。」監寺道,你既不知,我且說與你聽著:
「也不立,也不眠。腰直於後,膝屈於前。壁豎正中,不靠兩邊。下其眉而垂其目,交其手而接其拳。神清而爽,心靜是安,口中之氣入而不出,鼻內之息斷而又連。一塵不染,萬念盡捐。休生怠惰,以免招愆。不背此義,謂之坐禪!」
道濟聽了這一番言詞,心甚恍惚,然已到此,無可奈何,只得勉強爬上禪床,照監寺所說規矩去坐。初時尚有精神支撐住了,無奈坐到三更之後,精神疲倦。忽然一個昏沈,早從禪床上跌了下來,止不住連聲叫起苦來。監寺聽見,慌忙進來說:「坐禪乃入道初功,怎不留心,卻貪著睡,以致跌下來。論起禪規,本該痛責,姑念初犯,且恕你這一次!若再如此,定然不饒。」監寺說完自去。
道濟將手去頭上一摸,已跌起一個大疙瘩來了,無可奈何,只得掙起來又坐,坐到後來,一發睡思昏昏,不知不覺,又跌了下來。監寺聽見又進來斥說了一番,不期道濟越坐越掙挫不來,一連又跌了兩跤,跌得頭上七塊八塊的青腫。監寺大怒道:「你連犯禪規,若再饒你,越發怠惰了!」遂提起竹板道:「新剃光頭,正好試試!」便向頭打一下,打得道濟抱著頭亂叫道:「頭上已跌了許多疙瘩,又加這一竹板,疙瘩上又加疙瘩,叫我如何當得起?我去告訴師父!」監寺道:「你跌了三四次,我只得打你一下,你倒還要告訴師父,我且再打幾下,免得師父說我賣法!」提起竹板又要打來,道濟方才慌了道:「阿哥,是我不是,饒了我罷!」監寺方冷笑著去了。
漸漸天明,道濟走起來,頭上一摸,七八塊的無數疙瘩,連聲道:「苦惱!苦惱!才坐得一夜,早已滿頭疙瘩,若坐上幾夜,這顆頭上那安放得這許多疙瘩,真是苦惱!」只是入了禪門又不好退悔,且再熬下去,又熬了兩月,只覺禪門中苦惱萬千,趣味一毫也沒有。因想道:「我來此實指望明心見性,有些會悟。今坐在聾聽瞎視中,與土木何異?昔日在家時,醇醲美酒,香脆佳肴,盡我受用。到此地來,黃菜淡飯,要多吃半碗也不能,如何過得日子。不如辭過了長老,還俗去罷,免得在此受苦。」立定了念頭,急急地跳下禪床,往外就走。走到雲堂門首,早有監寺攔住道:「你才小解過,為何又要出去?」道濟道:「牢裏罪人,也要放他水火,這是個禪堂,怎管得這樣的緊?」監寺沒法,便道:「你出去,須要速來。」道濟也不答應,出了雲堂,一直的走到方丈室來。那遠長老正在入定,伽藍神早巳告知其故,所以連忙出殿,見道濟已立在面前。遂問道濟:「你不去坐禪,來此做甚麼?」道濟道:「上告吾師,弟子實在不慣坐禪,求我師放我還俗去罷。」長老道:「我前日原曾說過,出家容易還俗難。汝既已出家,豈有還俗之理?況坐禪乃僧家第一義,你為何不慣?」道濟道:「老師但說坐禪之功,豈不知坐禪之苦?」待弟子細說與老師聽:
坐禪原為明心,這多時茫茫漠漠,心愈不明。靜功指望見性,那幾日昏昏沈沈,性愈難見。睡時不許睡,強掙得背折腰駝;立時不容立,硬豎得筋疲力倦。向晚來,膝骨伸不開;到夜深,眼皮睜不起。不偏不側,項頂戴無木之枷;難轉難移,身體坐不牢之獄。跌下來,臉腫頭青;爬起時,手忙腳亂。苦已難熬,監寺又加竹板幾下;佛恩洪大,老師救我性命一條!
長老笑道:「你怎將坐禪說得這般苦。此非坐禪不妙,皆因你不識坐禪之妙,快去再坐,坐到妙方知其妙。自今以後,就是坐不得法,我且去叫監寺不要打你,你心下如何?」道濟道:「就打幾下還好挨,只是酒肉不見面,實難忍熬。弟子想佛法最寬,豈一一與人計較。今杜撰了兩句佛語,聊以解嘲,乞我師垂鑒。」長老道:「甚麼佛語,可念與我聽?」道濟道:「弟子不是貪口,只以為一塊兩塊,佛也不怪。一腥兩腥,佛也不嗔。一碗兩碗,佛也不管,不知是也不是?」長老道:「佛也不怪不嗔任你,豈不自家慚愧?皮囊有限,性命無窮,決不可差了念頭!」道濟不敢再言。正說話間,聽得齋堂敲雲板,侍者奉上飯來,長老就叫道濟同吃,道濟一面吃,一面看長老碗中,只有些粗糙麵筋,黃酸韭菜,並無美食受用,不勝感激,遂口占四句道:
小黃碗內幾星麩,半是酸韭半是瓠;
誓不出生違佛教,出生之後碗中無。
長老聽了道:「善哉!善哉!汝既曉得此種道理,又何生他想?」道濟言:「不瞞吾師說,曉是曉得,只是熬不過。」長老道,你來了幾時?坐了幾時?參悟了幾時?便如此著急,豈不聞:
月白風清良夜何?靜中思動意差訛;
雪山巢頂蘆穿膝,鐵杵成針石上磨。
道濟聽了道:「弟子工夫尚淺,願力未深,怎敢便生厭倦,不習勤勞。但弟子自拜師之後,並未曾蒙我師指教一話頭,半句偈語,實使弟子日坐在糊塗桶中,豈不悶殺!」長老道:「此雖是汝進道猛勇,但覺得太性急了些。也罷!也罷!可近前來。」道濟只道有甚話頭吩咐,忙忙地走到面前,不防長老兜臉的一掌,打了一跌道:「自家來處尚不醒悟,倒向老僧尋去路,且打你個沒記性!」那道濟在地下,將眼睜了兩睜,把頭點了兩點。忽然爬將起來,並不開口,緊照著長老胸前一頭撞去,竟將長老撞翻,跌下禪椅來,逕自向外飛奔去了。長老高叫有賊、有賊。眾僧聽見長老叫喊,慌忙一齊走來問道:「賊在那裏?不知偷了些甚麼東西?」長老道:「並非是銀錢,也不是物件偷去的,是那禪門大寶!」眾僧道:「偷去甚麼大寶?是誰見了?」長老道:「是老僧親眼看見,不是別人,就是道濟。」眾僧道:「既是道濟,有何難處,待我等捉來,與長老取討!」長老道:「今日且休,待我明日自問他取討罷。」眾僧不知是何義理,大家恍恍惚惚的散去了。
卻說這道濟被長老一棒一喝,點醒了前因,不覺心地灑然,脫去下根,頓超上乘。自走出方丈室,便直入雲堂中,叫道:「妙妙妙!坐禪原來倒好耍子!」遂爬上禪床,向著上首的和尚一頭撞去,道:「這樣坐禪妙不妙?」那知和尚慌了道:「這是甚麼規矩?」道濟道:「坐得不耐煩,耍耍何妨?」又看著次首的和尚也是一頭撞去,道:「這樣坐禪妙不妙?」這個和尚急起來道:「這是甚麼道理?」道濟道:「坐得厭煩了,玩玩何礙?」滿堂中眾和尚看見道濟這般模樣,都說:「道濟你莫非瘋了?」道濟笑道:「我不是瘋,只怕你們倒是瘋了。」那道濟在禪床上口不住、手不住,就鬧了一夜,監寺那裏禁得住他,到次日眾僧三三五五都來向長老說。長老暗想道:「我看道濟來見我,何等苦惱,被我點化幾句,忽然如此快活,自是參悟出前因,故以遊戲吐靈機。若不然,怎能夠一旦活潑如此,我且去考證他一番,便知一切。」遂令侍者去撞鐘擂鼓,聚集僧眾。長老升坐法堂,先令大眾宣念了一遍【淨土咒】,見長老方宣佈道:我有一偈,大眾聽著:
昨夜三更月甚明,有人曉得點頭燈;
驀然想起當年事,大道方把一坦平。
長老念罷,道:「人生既有今世,自然有前世與後世。後世未來,不知作何境界,姑且勿論。前世乃過去風光,已曾經歷,何可不知?汝大眾雖然根器不同,卻沒有一個不從前世而來,不知汝大眾中亦有靈光不昧,還記得當時之本來面目者否?」大眾默然,無一人能答。
此時道濟正在浴堂中洗浴,聽得鐘鼓響,連忙繫了浴褲,穿上袈裟,奔入法堂。正值長老發問,並無一個人回答,道濟隨即上前長跪道:「我師不必多疑,弟子睡在夢中,蒙師慈喚醒,已記得當時之事了。」長老道:「你既記得,何不當人眾之前,將底裏發露了。」道濟道:「發露不難,只是老師不要嫌我粗魯。」那道濟就在法座前,頭著地,腳向天,突然一個觔鬥,正露出了當前的東西來。大眾無不掩口而笑,長老反是歡歡喜喜的道:「此真是佛家之種也。」竟下了法座回方丈室而去。
這些大眾曉得甚麼,看見道濟顛顛癡癡,作此醜態,長老不加懲治,反羨歎不已,盡皆不平。那監寺和職事諸僧到方丈室來稟長老道:「寺內設立清規,命大眾持守。今道濟佛前無禮,在師座前發狂,已犯佛門正法。今番若恕了他,後來何以懲治他人?望我師萬勿姑息!」長老道:「既如此,單子何在?」首座忙呈上單子,要長老批示。長老接了單子,對眾僧道:「法律之設,原為常人,豈可一概而施!」遂在單子後面批下十個字道:
「禪門廣大,豈不容一顛僧。」
長老批完,付與首座,首座接了,與眾僧同看了,皆默默退去,沒一個不私相埋怨。自此以後,竟稱「道濟」做「濟顛」了。正是:
葫蘆不易分真假,遊戲應難辨是非。
畢竟不知濟顛自此之後,做出許多甚麼事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
話說道濟自翻筋斗,證出本來,那些大眾不叫他道濟,卻都叫他做濟顛了。這濟顛竟將一個「顛」字,認做本來面目,自此以後穿衣吃飯撒尿,都帶著三分顛意。大家見他攪擾禪堂,都來稟告長老,長老只是安慰大眾,絕不懲治。濟顛越發任意,瘋瘋癡癡,無所不為。有時到冷泉亭上,引著一班孩子撥跌戲耍;有時到呼猿洞裏呼出猿來,同在對翻筋斗;有時合著幾個酒鬼,去上酒店唱山歌胡鬧,再無一日安眠靜坐。
忽一日,大眾正在大殿獻香花燈燭,替施主誦經,道濟卻吃得醉醺醺,手裏托著一盤肉,走到佛面前,踏地坐下,口中唱一回山歌,又吃一回肉。監寺不勝憤怒喝道:「這是佛殿莊嚴之地,況有施主在此齋供,您怎敢在此裝瘋攪擾,成何規矩?還不快快走開。」濟顛嚷道:「放屁!我吃肉唱歌,比施主齋供你們這班和尚,所念的經還利益許多,怎不逐他們倒來逐我?」監寺見逐他不動,欲稟長老,又因長老屢屢護短,諒來不聽,無可奈何,只得轉邀了施主,同找長老,對濟顛攪亂佛堂之事,細細說了一遍。長老道:「既是這樣,待我喚他來訓示一番。」遂命侍者將濟顛喚至方丈室,說道:「今日乃是此位施主,祈保母病平安的大道場,你為何不發慈悲,反打斷眾僧的功課,是何道理?」濟顛道:「這些和尚只會吃齋討施主的錢,曉得什麼做功德修道?弟子因見了施主誠心,故來唱一個山歌兒,代他祈福消災,奈何那班和尚,反來逐我。」長老道:「你唱的什麼山歌,怎能祈安植福?」濟顛道:「弟子唱的是:「你若肯向我吐真心,包管你舊病兒一時好。」」長老聽了點點頭兒,眾僧正要再上前說話,不道那施主的家裏人,慌慌張張的來報道:「老太太的病已好,坐起在床,叫人快請官人回去哩!」施主聽了又驚又喜。家人道:「老太太睡夢中聞得一陣肉香味,不覺精神陡長,卻似無病一般,竟坐了起來。」施主聽了,看著濟顛道:「這等想起來,老師正是活佛,待我拜謝!」說還未了,濟顛早一路筋斗溜出方丈室,不知那裏去了。正是:
漫道真人不露蹤,顯然無奈是神通;
因愁耳目昭彰去,裝瞎看人又作聾。
濟顛經此一番,早有人將他的行事,傳到十六廳朝官耳朵裏去,那眾官及太尉(官名)聞他的名兒,都與他往來。然而,他瘋瘋顛顛的行為,終日在頑蠢群中打遊戲,這些俗眼人,又都被他瞞過了。
忽一日,長老在方丈室閑坐,那濟顛手拿著一盞金燈,引著許多小孩子,敲著小鑼,打著小鼓,亂哄哄地跟著濟顛。濟顛口裏唱著山歌兒,一同舞進方丈室來。長老道:「濟顛!你怎麼這等沒正經,吵鬧此清靜禪堂,惹得大眾說長道短,連累老僧受氣。」濟顛道:「我師不可聽信這般和尚胡言亂語說夢話,禪堂原是清淨的,弟子何曾吵鬧,今日是正月半元宵佳節,難逢難遇的,弟子恐辜負了好時光,故作樂耍戲,此乃人天一條大路,可來可去,與這班和尚有甚相干?卻只管來尋事吵鬧,望我師作主。」長老道:「你們是是非非,我也不耐煩管。今日既是正月半,不可無一言虛度。」遂令侍者撞鐘擂鼓,聚集眾僧,都到法堂上焚香點燭,長老升座念道:大眾聽著!
正月半,是誰判?忽送一輪到銀漢。鬧處摸人頭,靜處著眼看。從來虛空沒邊岸,相呼相喚去來休。看取明年正月半?
長老念罷,正要下法堂,濟顛忙上前道:「我師且少待,弟子有數言續於後:
正月半,莫要算!一算便要立公案。兩年為甚一年期,一般何作兩般岸?
今年尚是好風光,只恐明年是彼岸?
長老遂令侍者將語錄抄了,報告諸山,才下法座。大眾不知其意,都擁著濟顛來問,濟顛一個筋斗,又溜出山門去了。
卻說這遠長老原是個大智慧的高僧,見濟顛舉動盡合禪機,自己的衣缽有傳,故放下了心頭,隨緣度去。時光迅速,不覺過了一年,又值正月半,忽臨安縣知府來拜,長老忙請入方丈室相見畢。長老道:「相公今日垂顧,不知為著何事?」知府道:「並無別事,只因政務清閒,特來領禪師大教。」長老道:「既是相公有此閑情,請同到冷泉亭上去下盤棋子何如?」知府道:「知己忘言,手談更妙!」二人遂攜手同到冷泉亭上來。排下棋局,分開黑白,欣然下棋,一局尚未終,只見眾侍者紛紛來報說:「諸山各剎方丈中的長老都到了。」說未了,又有侍者來報道:「佛殿上十六廳的朝官都來了。」長老驚問道:「為何今日大眾都來?」侍者道:「想是去年正月半升法座時,曾有「相呼相喚去來休,看取明年正月半」語錄,抄報諸山,故眾人認真起來,盡來相送。」長老笑道:「我又不死,來做甚麼?」侍者道:「我師既尚欲慈悲度世,何不作一頌,打發大眾回去?」長老想了一想道:「既是眾人都來了,怎好叫他回去!」就對知府道:「相公請回吧!老僧不得奉陪了。」遂立起身來,將棋子拂了一地,口中念道:
一回殘棋猶未了,又被彼岸請涅槃。
長老遂回方丈室洗了浴,換了潔淨衣服,走到安樂堂禪椅坐下。此時諸山和尚,及一班人眾,皆來擁著長老。長老叫人去尋濟顛來,眾人去尋了半晌,那裏見濟顛影兒。長老道:「既尋他不見,也罷了。只是貧僧衣缽無人可傳,必須他來方好!」眾僧道:「我師法旨留與濟顛,誰敢不遵?」長老道:「還有一事,下火亦必要濟顛,不可違了。」說罷,遂合眼垂眉,坐化而去了。眾僧正在悲痛,忽見長老養在冷泉亭後的那只金絲猿,急急忙忙地跑來,看著長老靈座,繞了三匝,哀鳴數聲,立地而化,眾僧盡皆驚異,方知這位長老道行不凡。但不見濟顛回來,多議論紛紛,盡說長老待他甚厚,濟顛卻將長老待得甚薄,不知是甚緣故。只得合龕子,將長老盛在裏面了。
守候了五七日,並不見濟顛回來,大家等不得,將要抬龕子出殯,只見濟顛一隻腳穿著一隻蒲鞋,一隻手提著草鞋,口裏囉哩囉哩地唱著,不知唱些什麼?從冷泉亭走入寺來。眾僧迎上前說道:「你師父何等待你,今日圓寂了,虧你忍心,竟不來料理。大眾等你不得,今日與師父出殯,專望你來下火,你千萬不要又走了別處去。」濟顛笑道:「師父圓寂,有所不免,有什麼料理用著我?若要我哭,我又不會,今日下火,那師父之命,我自然來的,何消你們空著急!」說得眾人沒能開口,那時眾僧鐘鼓喧天,經聲動地,簇擁著龕子,抬到佛圓化局松柏亭下,解下扛索,請濟顛下火,濟顛乃手執火把道:大眾聽著:
師是我祖,我是師孫,著衣吃飯,盡感師恩。
臨行一別,恩斷義絕,火把在手,王法無親。
咦!與君燒卻臭皮囊,換取金剛不壞身。
念罷,舉火燒著龕子,烈火騰騰,燒得舍利如雨。火光中忽現出遠瞎堂長老,看著濟顛道:「濟顛!濟顛!顛雖由你,只不要顛倒了佛門的堂奧!」又對眾人道:「大眾各宜保重。」說完化陣清風而去。眾人看得分明,無不驚異。事畢,各各散去。
眾人齊對濟顛道:「如今師父死了,禪門無主,你是師父傳法的徒弟,須要正經些,替師父爭口氣。」濟顛道:「你見我那些兒不正經,要你們這般胡說?」眾僧道:「你是一個和尚,囉 哩囉 哩的唱山歌是正經麼?」濟顛道:「水聲鳥語,皆有妙音,何況山歌。難道不唱山歌,念念經兒就算正經?」眾僧道:「你是個佛家弟子,與猴犬同群,小兒作隊,也是正經麼?」濟顛道:「小兒全天機,狗子有佛性,不同他遊戲,難道伴你們這班袈裟和尚胡混麼?」眾僧見他說的都是瘋話,便都不開口。單是首座道:「閒話都休說了,但是師父遺命,叫將衣缽交付與你,你須收去。」濟顛道:「師父衣缽,我久已收了,這些身外物件,要他何用?」首座道:「這是師父嚴命,如何違得?你縱不要,也須作個著落。」濟顛道:「既是這等說,且抬將出來看。」首座遂叫侍者將盛衣缽的箱子龕子,都抬到面前放下。濟顛道:「既是老師父之物,凡在寺中的和尚都有分,須齊集了一同開看,方見公道。」首座道:「這是師父遺命傳與你的,你便收去罷了,何必又炫人耳目?」濟顛道:「你不要管,且叫眾人同看明白,再作道理。」首座只得叫人撞鐘擂鼓,將全寺大眾聚將攏來,濟顛遂將箱龕一齊打開,叫眾僧同看,只見黃的是金,白的是銀,放光的是珊瑚,吐彩的是美玉,豔麗的是袈裟,溫軟的是衲頭,經兒典兒,是物皆存。鐘兒磐兒,無般不有。眾僧見了一個個眼中都放出火來,只礙著是老師父傳與濟顛的,不好開口來爭,大家都瞪著眼睛看,那首座便對濟顛道:「濟師兄,我有句話兒替你說,你且聽著。」不知首座怎的說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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